清晨之棲

 


清晨的第一道光,悄然掠過故宮至德園的荷花池。池水尚未泛起波紋,荷葉在微光中輕顫,彷彿尚未從夜的夢境醒來。那隻粗鉤春蜓,靜靜停棲於一枝挺立的荷梗之上,彷彿是曙光為這座園林選中的使者。

牠的翅膀透明如露,在晨光中閃爍著細緻的脈絡,像是天地甫醒的筆觸,輕輕描繪著一場無聲的開始。黃黑交錯的身軀,在靜止中蘊藏著飛行的力量,如同記憶尚未展開的頁面,等待風的翻閱。

我站在池畔,無言地凝視牠。不是為了辨識,也不是為了捕捉,而是為了與牠共享這片刻的寧靜——一種不需言語的理解,在光與水之間,在翅膀與荷葉之間,在我與世界之間的靜默交界。

曙光漸漸擴散,荷葉的輪廓在光中浮現,池面泛起微光的漣漪。蜻蜓振翅而起,翅膀在晨光中劃出一道無聲的弧線,飛向天際,而我仍站在原地,心中卻多了一道光——那是牠留下的軌跡,也是我在這座園林中獲得的靜謐與澄明。

清晨不語,至德園不語,荷花池不語,卻在這無聲之中,喚醒了我對自然的敬意與對自身的回望。粗鉤春蜓不是偶然的訪客,曙光的筆尖,在我生命的枝梢輕輕一點,寫下一段無聲的詩。

人間道

 


晨霧漸散,河岸甦醒於靜謐之中。陽光斜照水面,風輕撫老樹與石徑,彷彿在低語昨日的片段。我已年過七旬,遷居過一段不算長的時間,母親每年春節會在家過節,但在屆九十高齡時悄然離世。那一刻,天色沉靜如思,潮聲低迴如泣,這片水岸成了我與她最後的交會之地。

我常在黃昏時分獨行於左岸,任思念如潮湧來。她的笑聲、叮嚀,以及病榻上沉睡如水的容顏,皆如光影般閃爍,在我心中緩緩流轉。這些記憶不是負擔,而是引路的燈火,照亮我行走的每一步。

離別,並非終點,而是另一種陪伴的開始。她未曾遠去,只是化作風,化作光,化作我凝視遠方時的靜默。我在暮色中與她對話,在晨曦裡與她重逢。每一道光,都是她的低語;每一片影,都是我心的回聲。

人間道這條路,不在天上,也不在地獄,而在我們深愛過、失去過、仍願記得的每一瞬。它不要求完美,只邀請誠實地活著——在愛中修習,在別離中覺醒。

我學會與記憶共處,將情感化為文字,在光影中尋找生命的回聲。我行走於世,不為逃離輪迴,只為守住那些曾照亮我心的光。

那是她的眼神,是友人的笑語,是陌生人善意的點頭,是我在沙丘落日下,為記憶低頭的瞬間。

人間道這條路,是回家的方向。

石牆之思

我獨自走在西嶼的午後,陽光未烈,風聲卻已將海的語言吹入耳際。鏡頭垂掛胸前,像一枚沉默的錨,牽引我向那片玄武岩牆靠近。

它們並不高大,卻整齊得近乎莊嚴。六角形的岩柱並肩而立,像是某種古老秩序的遺跡,未曾被時間打散。據說,這是火山的記憶,是地殼冷卻時的收縮,是自然在無聲中完成的雕刻。我站在它們面前,彷彿面對一群沉默的長者,各自挺立,各自守口如瓶。

我舉起相機,卻遲遲未按下快門。這不是一幅可輕易捕捉的畫面,它不屬於瞬間,而屬於歷史。清領時期,澎湖曾是兵防要地,西嶼更是軍事重鎮。這些岩柱,或許曾見證過砲聲與號令,也曾在靜夜裡聽過士兵的低語與鄉愁。如今,它們只剩下風化的表面與堅硬的骨架,像是記憶的斷面,供人凝視、揣想。

我蹲下身,觸摸其中一根岩柱。冰冷,粗糙,卻穩定得令人安心。我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拍攝旅程,總在尋找某種「可記錄的意義」,卻常常在景物之外迷失。而這裡,無需多言,石牆本身就是一種語言,一種不需翻譯的哲思。

它們教我:堅持不必喧嘩,排列不必一致,沉默也能成為一種力量。在這片玄武岩前,我不再是攝影者,而是被觀看的那一方。我被它們的靜默所照見,被它們的歷史所包容。

  我終於按下快門,卻知道這張照片不會是結束,而是開始。我將帶著這片石牆的秩序與沉靜,繼續前行,在每一次拍攝中,尋找那份不言而喻的真實。

 

黃昏散步:沙雕、母女與我

 


黃昏時分,我如常沿著八里左岸緩步。這條熟悉的河岸,彷彿是我心境的延伸,每一塊磚石、每一道光影,都曾映照過我沉思的輪廓。

今夜的風景略有不同。沙灘上矗立著兩座巨大的沙雕,一紅一藍,在暮色中閃爍著奇幻的光芒。紅光映照出龍形的鱗甲與怒目,彷彿古老神話從沙粒中甦醒;藍光則流轉於山嶺般的起伏,如夢境的脈絡,靜靜地呼吸。

我停下腳步,望見一對母女佇立於雕塑前。孩子的眼神盛滿驚奇,手指輕觸沙雕的邊緣,彷彿想要讀懂其中的祕密;母親微笑,眼中卻藏著更深的情緒——那是歲月的柔光,是記憶的回聲。她們的身影被橋下的水光拉長,與雕塑、與橋影交織成一幅靜謐的畫。

淡江大橋在遠方橫亙,橋燈初亮,如星辰低垂。水面映著橋影與天光,彷彿時間在此凝結。我望著那光,心中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觸——既是過往的回憶,也是未竟的思念。

我想起自己也是這風景的過客。每一次黃昏的步伐,每一次停留與凝視,都是與城市的一場無聲對話。沙雕終將崩塌,母女終將離去,橋燈終將熄滅,但風景記得——記得我們曾在此相遇,曾在此靜靜地活過。

風景不語,卻總在靜默中召喚記憶。它不因誰的停留而改變節奏,卻因我們的凝視而多了一層情感的深度。而過客的意義,或許就在於:在風景中看見自己,在短暫中尋得永恆。

我繼續前行,步伐輕緩,心境澄明。黃昏如約而至,而我,也如約而行。在這例行的散步裡,我與光、與人、與城市,共構一場無聲的詩。

李後主《無言獨上西樓》賞讀:孤城月影,詞魂長恨

 

我獨愛李後主的詞作,它有一種穿越時空的力量,能直抵人心最柔軟的角落。他以亡國之痛為筆,以深情為墨,寫下的不是單一的悲傷,而是一種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溫柔守望。

他的詞,如《虞美人·春花秋月何時了》《浪淘沙·簾外雨潺潺》《相見歡·無言獨上西樓》,都像是低語的琴聲,在歷史的幽谷中迴盪不息。那種「哀而不傷,婉而不弱」的語調,正是我所鍾愛的深情與哀愁。

無言獨上西樓,月如鉤。
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。
剪不斷,理還亂,是離愁。
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。

李煜的《相見歡·無言獨上西樓》,是亡國之後的詞人,在囚禁歲月中所寫的心聲。短短三十九字,卻如斷弦之音,餘韻不絕,將孤寂、愁緒、無奈與深情層層疊疊地鋪展開來。此詞不僅是個人情感的抒發,更是亡國之痛的凝結,是詞人以生命書寫的絕唱。

其一、西樓獨上,無言最深

「無言獨上西樓,月如鉤。」開篇即見孤影登樓,無言勝有言。西樓是昔日宮苑,如今卻成囚居之地;月如鉤,彷彿割裂過往,映照心中殘缺。李煜以「無言」寫盡千言萬語,以「月如鉤」暗喻心境之冷清與割裂,情感深沉而不張揚。

其二、梧桐深院,清秋鎖愁

「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。」梧桐象徵孤寂,深院則是幽閉之境,「鎖」字尤為關鍵,將季節的蕭瑟與心境的幽閉緊緊扣合。清秋本是詩意之季,卻在李煜筆下成為愁緒的牢籠,自然景象與情感交織,形成典型的「情景交融」之美。

其三、離愁難解,剪理皆亂

「剪不斷,理還亂,是離愁。」此三句如潮水般湧來,離愁如絲,欲剪難斷,欲理更亂。這是李煜對情感的深刻洞察,也是對命運的無力抗辯。離愁不只是對愛情的懷念,更是對故國的思念,對自由的渴望,對人生無常的悲鳴。

其四、別樣滋味,心頭難言

「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。」末句如低語,將前文情感昇華為哲思。這「別樣滋味」,是亡國之痛,是囚居之苦,是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溫柔守望。李煜不以激烈悲號,而以婉約之筆,寫出最深的痛楚。

李煜之詞,如殘月映水,在歷史的長河中閃爍著不滅的光芒,餘音裊裊,如斷弦之聲。

回應李後主《相見歡·無言獨上西樓》:題李後主《相見歡》

西樓月冷影孤勾,梧葉聲聲鎖暮秋。
剪理離愁千縷亂,夢迴故國愁如潮。
玉階霜重人何在,金粉樓空水自流。
詞魄猶存千載恨,長江不語映沉憂。

這首七律以「西樓」、「梧桐」、「離愁」為意象核心,回應李煜詞中的孤寂與長恨,並以「詞魄猶存」寄託對其文學精神的敬仰。

戀人唷! —— 「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。」

 


        午後的陽光灑滿大安森林公園,樹影斑駁的草地間透出柔和的光線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。我正漫步於蜿蜒的小徑上,偶然間被一處畫面吸引住了目光——不遠處的草皮上,一對異國戀人或坐或臥靜靜相對凝視。

男子英俊的臉龐泛著淡淡的笑意,眼神如同晨曦般溫暖;女子則帶著一絲羞澀的神情,目光如湖水般清澈明亮。他們的手輕輕交疊在一起,似乎連微風都不忍打擾這一份靜謐美好。四周的世界仿佛靜止,唯有他們深情對望的眼神,在微微跳動的光影中熠熠生輝。

那一刻,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卓文君《白頭吟》中的佳句:「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。」這短短的十個字,如涓涓細流般流淌過我的心田。它寄託著人們對永恆愛情的向往——若能相知相惜,又何懼歲月荏苒、鬢白如霜。

然而,這詩句背後的故事卻帶著一絲悲涼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因愛私奔,卻在司馬功成名就後生出納妾之意。滿腹愁緒的卓文君揮筆寫下《白頭吟》,字裡行間道盡了棄婦的孤寂與憤懣。儘管如此,「願得一心人」依然成為後世戀人們用以表白的美好詞句,但若細究其背景,或許不太適合用於新人祝福。

這對戀人的畫面深深印刻在我的記憶中,彷彿在提醒我,美好的相遇與深情的凝望,便是愛情最純粹的模樣。而詩句、故事與影像,總在不經意間觸碰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,激盪起一陣陣情感的漣漪。

2012/02/12於 八里

上篇是2012年,我以這張午後公園的照片,寫下了《戀人唷! —— 「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。」》。昨日整理過往文稿,驀然發現竟已累積百餘篇,字裡行間皆是歲月的痕跡與心緒的流轉。翻閱此篇舊作,心中泛起不同的感念——那時的凝視,如今讀來更添深意。於是提起筆來重新補筆,不為修飾,只為回應那份曾經悸動的情懷。

戀人唷!——白頭吟後感》

午後的陽光灑滿大安森林公園,樹影斑駁的草地間透出柔和的光線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。我漫步於蜿蜒的小徑上,偶然間被一處畫面吸引住了目光——不遠處的草皮上,一對異國戀人或坐或臥,靜靜相對凝視。

男子英俊的臉龐泛著淡淡的笑意,眼神如晨曦般溫暖;女子則帶著一絲羞澀的神情,目光如湖水般清澈明亮。他們的手輕輕交疊在一起,似乎連微風都不忍打擾這一份靜謐美好。四周的世界仿佛靜止,唯有他們深情對望的眼神,在微微跳動的光影中熠熠生輝。

那一刻,我心中浮現出卓文君《白頭吟》中的佳句:「願得一心人,白頭不相離。」這短短十字,如涓涓細流般流淌過心田,寄託著人們對永恆愛情的向往——若能相知相惜,又何懼歲月荏苒、鬢白如霜。

然而,詩句背後的故事卻帶著一絲悲涼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因愛私奔,卻在司馬功成名就後生出納妾之意。滿腹愁緒的卓文君揮筆寫下《白頭吟》,字裡行間道盡了棄婦的孤寂與憤懣。這句「願得一心人」不僅是愛的誓言,更是對人性堅貞的期盼;「白頭不相離」不只是歲月的陪伴,更是對初心不改的守候。

我不禁嘆了口氣,寫了一首《白頭吟後感》,以誌感懷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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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心難得世多欺,願語深情未可期。
私奔舊夢隨風遠,納妾新愁入夜悲。
筆下孤懷成絕唱,人間誓約有誰知?
若非情重何堪痛,字字如針刺我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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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首詩,既是對卓文君情感的回應,也是對愛情誓言的省思。在戀人凝視的畫面中,我看見了愛情最純粹的模樣;在詩句與歷史的交錯中,我感受到情感最深層的震盪。或許,真正的愛,不在於誓言的長久,而在於每一刻凝視的真誠。

戀人唷,願你們在光影中相守,在歲月裡相惜。而我,在這午後的公園,在八里的記憶裡,以詩與筆,守護那份曾經悸動的心。

2025/10/03 補筆於 淡水

刺光之丘

 


夕陽緩緩墜入西濱的海平線,香山沙丘在餘暉中泛著金銅色的光澤。風,從海面吹來,帶著鹽與遠方的鳥鳴,輕輕撫過沙丘上的濱刺麥。它們密密麻麻地佈滿坡面,像是大地的鱗片,又像是時間的結痂。我踏入其中,不小心被刺得哇哇叫,痛感如針,卻也喚醒了某種久違的清醒。

這片沙丘不柔軟,不溫馴。它以刺迎人,以光送客。濱刺麥不為取悅誰而生,它只是忠實地守著自己的位置,在風中搖曳,在光中閃爍。沙丘的坡面在夕光中泛著微紅,濱刺麥的影子斜斜地拉長。我蹲下身,細看那些球狀種子頭,每一顆都像是自然的語言,說著「堅持」、「防衛」、「不妥協」。

我忽然想起人生路上那些刺痛的時刻——失落、誤解、離別、孤獨。它們不美,但真實;不柔,但深刻。就像這片沙丘,它不會邀請你親近,卻在你靠近時,給予最深的觸感。

夕陽漸沉,光線在濱刺麥間流轉,如同記憶的餘燼。我拍下這一刻,不只是為了美,更是為了記錄那份痛中的清澈。真正的風景,不在遠方,而在你願意停下來凝視的地方;真正的美,不在無痛,而在你願意承受之後仍想記住的瞬間。

我離開時,被刺的地方仍隱隱作痛,但心卻異常明亮。那是被刺過的光——不再柔和,卻更真實。

海堤之約

那年,我們在竹圍的海堤上初見。妳站在小燈塔旁,望著夕陽,沉默如詩。我說了一句話,妳沒回應,卻讓我記了一輩子。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,原來一個人的背影,也可以那麼深刻。 後來,我們在七星山重逢。妳不再沉默,我也不再只是遠遠觀望。我們牽手走過濕滑的山徑,妳穿著白布鞋,我為妳披上羽絨衣。妳...